【邵家臻紀念冊】
〈序〉 – 邵家臻
「不是我們治癒它,而是它治癒我們。」誠然,榮格對病苦的觀點,最是衝擊我。
榮格以為,痛苦是人類生活的組成部分,沒有痛苦,我們永遠不會做 任何事情……
他非常強調在痛苦中尋找意義的重要。他一直希望我們能夠探索痛苦想 要告訴我們甚麼。在他看來,病苦是有目的的,如果沒有病苦,人們就 不會發現一些關於自己的重要東西。所以他說,我們不應該試圖擺脫病 苦,而是要體驗它的意義:它要教我們甚麼,它的目的是甚麼……不是 我們治癒它,而是它治癒我們……
胃癌在此,我唯有正式宣布:「邵家臻,功未成身要退。」
邵家臻
(1969̶.06.03 – 2025.01.10)
【內容介紹】
邵家臻 (1969 – 2025),讀社工,做社工,教社工,曾為香港立法會社福界議員(2016-2021)。參與社會運動30多年,因參與「讓愛與和平佔領中環」和「雨傘運動」而被控「煽惑他人公眾妨擾」及「煽惑他人煽惑公眾妨擾」,兩項罪名成立,判監 8 個月,2019年10月3日出獄,出獄後積極參與香港囚權活動。邵家臻執信文字的力量,出書30多本。2025年1月,因胃癌逝世,終年55歲。
【內容節錄】
感謝家臻抽着我的褲頭
—— 陳健民
看着空白的熒幕,半天不知怎樣下筆。家臻就這樣走了,心裏很痛。
只記得在兩傘運動現場,每次我爬梯上大台演講,家臻總是在背後抽着我的褲頭,免得我意外跌下。這個自嘲粗枝大葉的男人,心細如塵。
佔中之前不太認識家臻,只知道他曾是前線社工 ,後在浸大擔任講師。
看過他分析香港青年的文章,文字活潑、活用社會學理論、很有批判性。
2013年3月佔中三子宣佈推動「讓愛與和平佔領中環」後,家臻是第一批站出來響應的社會人士,傳媒稱之為「佔中十死士」。隨後一些大型遊行和集會,家臻因為思想敏捷、口才了得,被推舉成為「咪手」,主持大局、帶領大家叫口號。記得在一次集會中他呼籲支持佔中的市民舉起雙手,然後高呼「要拉就一齊被拉」!我當時以為家臻是社運老手,便低聲問他上一次被捕是甚麼時候?「我從來未被拘捕過⋯⋯」他有點尷尬地回答我。原來都是一介書生,初次在法律邊緣公民抗命。
佔領之前,我們舉辦多場商討日,通過他的協調,得到不少社工的幫忙,譬如與病人群體及露宿者的對話。在全民公投之前,佔中運動內部發生嚴重分歧,一些溫和民主力量批評運動只提供有「公民提名」的政改方案給市民選擇,醞釀退出運動。我當時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游說各界代表,容許我們增加一個以「國際標準」為政改底線的公投議案,希望能整合激進與溫和力量。家臻明白我們的苦衷,雖然表達了社工反對的立場,但並無因為這個分歧而鬧分裂,對此我銘記於心。
2014年9月281日凌晨我們宣告正式啟動佔中後,許多聚集在政府總部的群眾陸續離開,到了早上時已變得人數疏落。在台上任咪手的家臻一面艱難地調動有限人手堵塞警察的推進、一面鼓勵參與者說:「即使被捕亦是人生尊貴的時刻,務必保持和平。」
2019 年佔中案審結,身為立法會社福界議員的家臻,與我們另外3人被判即時入獄。當我們被拷上手扣帶離法庭後,大家一臉茫然。在羈留室中間聊放鬆神經時,惟有請教曾有被捕經驗的黃浩銘講解「入冊」的程序,家臻只是默默地聽。
我和家臻被分配到荔枝角收押所同一房間,不久便見他上吐下瀉、說心跳時快時慢。醫務人員馬上為他檢查、打針送藥。我看着他閉目躺在床上做心電圖檢查,感觸良多。他一直有糖尿病、痛風、濕疹等問題,佔領期間亦曾低調進出醫院治療。我感謝他如此忠於運動、忠於自己,陪伴我們三子同行到尾。我更欣賞他過人的意志,如果我和他一樣百病纏身,恐怕沒有這種與專制鬥爭的韌力。
結果發現家臻有心肌梗塞的情況,扣上手鐐腳鐐後,被送到醫院做「通波仔」手術。當時我想:大獄可能對他來說是一種祝福,上天給他機會及早處理心臟問題。
也許家臻亦有相同想法,從醫院返回監獄後,他繼續燃燒生命、回復社工本色,爭取囚權、改善獄中環境,譬如要求解決夏天牢室溫度太高的問題。我入住的牢房有30多人,天花板上只安裝6部風扇,大部份囚友都是汗流浹背地睡在木板床上。據說單獨囚禁的政治犯,牢房裏根本沒有風扇。
但坐過牢的人都知道,如果要在獄中投訴,管理人員只要嚴格按照獄規對待你,獄中的日子便會十分難過。而我經過多年的折騰,入獄時已是身心疲累,哪來力量在獄中繼續抗爭?所以我選擦安靜地在牆內閱讀、跑步、教囚友英語、聆聽他們的故事。但家臻卻選擇走一條窄路,為爭取囚權不惜心力交瘁。
在離開監獄後,家臻成立民間組織石牆花支援在囚人士,為家屬採購各種符合嚴苛規格的物資送給獄中手足,亦代市民轉寄慰問信給政治犯。我到石牆花會址,看其佈置文雅,常見有在囚人士家屬捉着家臻吐苦水。這些原是合法合理的人道支援、也是一種相濡以沫的「受苦共同體」,卻在今天被視為一種潛在威脅。家臻多次透露承受重大壓力,結果含淚結束石牆花的工作,大家只能悲嘆。
家臻辭退立法會議席、浸大亦開除了他,他亦知無望回到社工崗位。他近年修讀神學課程,一方面是要處理一些疑惑,另一方面是希望繼續前進,不要困於泥澤之中。
去年9月28 日我們在台北紅棉吃了一頓老友重聚的晚飯,其後驅車送家臻和 Kelly 到八斗子看一望無際的太平洋。大家暫時忘記生命中的頹唐困頓,笑得特別開懷。
只三個月時間,你便要離開我們。昨天用音訊和你道別以後,我一直在發抖,感受到你沉重的心跳。這次上天要你卸下一切勞苦愁煩,好好休息,但我們卻失去了一個真誠、勇敢、聰敏和會用粗口唾罵壞蛋的好兄弟 !哀哉!
——摘自本書P.222 - P.228